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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抱歉。”
“没关系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挂完电话,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好像只知道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又忘了那件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次和荃通电话,结束得有点仓促吧。
我在助理室发呆一阵子,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工作,于是干脆去看场电影,反正是星期天嘛。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
只好随便包个饭盒,到助理室吃晚饭。
七点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电话。
“你……你好。”荃的声音很轻。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里人好多,我不太习惯。”
“你在哪里呢?”
“我在台南火车站的月台上。”
“什么?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讲完电话后,我就来台南了。”
“你现在要坐火车回高雄?”
“嗯。”荃的声音听来还是有些不安。
“你的声音也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了喔。”
“别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车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到,在那之前,可以请你陪我说话吗?”
“不可以。”
“对……对不起。”荃挂上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我是开玩笑的啊。
我在电话旁来回走了三圈,心里开始默念,从1数到100。
猜测荃应该不会再打来后,我咬咬牙,拿起机车钥匙,冲下楼。
直奔火车站。
学校就在车站隔壁,骑车不用三分钟就可到达。
我将机车停在车站门口,买了张月台票,跑进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过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动作。
只有荃是静止的,所以我很快发现她。
荃背靠着月台上的柱子,双手仍然提着黑色手提袋。
低下头,头发散在胸前,视线似乎注视着她的鞋子。
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个鞋身,依照她视线的角度判断,荃应该是看着右鞋。
“你的鞋子很漂亮。”我走近荃,轻声说。
荃抬起头,眼睛略微睁大,却不说话。
“稍微站后面一点,你很靠近月台上的黄线了。”
荃直起身,背部离开柱子,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刚刚在电话中,我是开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我举高双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触,围成一个圆圈。
左手五指并拢,往45度角上方伸直。
右手顺着“Z”的比划,写在空中。
然后双手交叉,比出一个“X”。
“你又在乱比了。对不起才不是这样比的。”荃终于开了口。
“我还没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而已,对不起还没比。”
“那你再比呀。”
“嗯……我又忘了上次怎么比对不起了。”
我摸摸头,尴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嗯。”
“可以原谅我了吗?”
“嗯。”
“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会这样吗?”
“你上次答应我,不会突然消失。你还不是做不到。”
“我没消失啊。只是换了电话号码而已。”
“嗯。”荃停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什么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呢?”荃抬起头,好奇地问。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数学上,这是类似”趋近于“的概念。”
“我听不懂。”
“比方说有一个数,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无尽头,但却又不是零。
我们就可以说它“趋近于”零。“
“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就趋近于爱了。”
“轮到我不懂了。”
“因为我们都不懂爱,也不太可能会说出爱,只好用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来趋近于爱了。”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火车进站了,所有人蜂拥而上,荃怯生生地跟着人潮上了车。
车厢内很拥挤,荃只能勉强站立着。
隔着车窗,我看到荃双手抓紧座位的扶手,缩着身,闪避走动的人。
荃抬起头,望向车外,视线慌张地搜寻。
我越过月台上的黄线,走到离她最近的距离,微微一笑。
我双手手掌向下,往下压了几次,示意她别紧张。
荃虽然点点头,不过眼神依然涣散,似乎有些惊慌。
好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弓着身在屋檐下躲雨。
月台管理员摆摆手,叫我后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车时,跟我训话的人。
当我正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时,火车起动,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从屋檐上面坠落的雨滴?还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泪滴?
小猫?荃?雨滴?泪滴?
我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去思考这滴水到底是什么?
又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犹豫着应该怎么做?
“现在没下雨,而且这里也没小猫啊。”我暗叫了一声。
然后我迅速起动,绕过月台管理员,甩下身后的哨子声。
再闪过一个垃圾桶,两根柱子,三个人。
奔跑,加速,瞄准,吸气,腾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车。
“你……你有轻功吗?”
一个站在车厢间背着绿色书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惊讶地问我。
他手中的易开罐饮料,掉了下来,洒了一地。
“阁下好眼力。我是武当派的,这招叫'梯云纵'。”
我喘口气,笑了一笑。
我穿过好几节车厢,到底有几节,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鳗鱼在河海间,我洄游着。
“我来了。”我挤到荃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微笑说。
“嗯。”荃回过头,双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扬。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相信你一定会上车的。”
“你知道我会跳上火车?”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会上车”
“你这种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着说。
“可以……抓着你吗?”
“可以啊。”
荃放开右手,轻抓着我靠近皮带处的衣服,顺势转身面对我。
我将荃的黑色手提袋拿过来,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干的。”
“我又没哭,眼睛当然是干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视,竟然还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没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紧一点,车子常会摇晃的。”
“你刚刚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边的鞋子吗?”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伤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边的鞋子呢?”
“还是伤心。”
“都一样吗?”
“凡人可分男和女,伤心岂分左与右?”荃说完后,终于笑了起来。
随着火车行驶时的左右摇晃,荃的右手常会碰到我的身体。
虽然还隔着衣服,但荃总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尔会说声对不起。
后来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
“累了吗?”
“嗯。”荃点点头。
“快到了,别担心。”
“嗯。你在旁边,我不担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