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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夺那早已不见踪影的九龙杯。他留下来是因为他的袖刃乃是西番镔铁局所造,仿自波斯英雄萨拉丁的佩刀,削铁如泥足以穿墙破壁,逃出生天。
若非司徒锋纠缠阻拦,叶卓本可以凭袖刃剖开昆仑磺,将那藏入石中的九龙杯取出。
事已至此,叶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当胸刺穿的断剑,迅如闪电擢住司徒锋的肩,五指深陷入骨,袖刃势不可挡照他咽喉扎下。司徒锋只觉浑身一麻,肩井死穴已落入敌手。此穴乃是手足四阳脉之会,但凡击中,就动弹不得。他蓦地睁大眼,眼睁睁看这同归于尽的一刀,自叶卓掌下弹出,刺骨的寒意直抵他蠕动的喉结。
司徒锋不信。他不信,他会死。他不信,这世上真的没有人关心他是生是死。同时他又觉得好笑,他都快死了,还用得着在乎谁关心?这一刹那,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什么血肉至亲,什么江湖至交,到头来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他的死,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火光突然变成了炽烈的白芒。司徒锋眼前一花,仿佛看见千万道红线,从叶卓的五官、掌心破出。他好似嗅到牛油难闻的膻味,紧接着,呼吸一窒,坠入了漫无边际的阴潮深渊——是油潭,他想起了五行相克之法,火克金,水克火……这油潭看似沸腾燃烧,却只有表面一层是牛油,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白龙湖水。他本该早点想到,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江湖骗术……
他勉力睁开眼,上方是绚丽的火光和水纹,骤然为落下的巨石遮没。黑暗中,几缕柔软的发,滑过他的脸颊。他吐出一口血沫,顺势抓住摸过去,摸到滑腻微凉的肌理。那看不见的东西却机敏非常,一闪不见了。同时好几股动静向他聚来,远远看去,打头阵的两颗夜明珠,好似龙王圆睁的眼睛。
司徒锋乱七八糟想——是龙宫鲛人?不一时,那滑腻微凉的肌理、千丝万缕的长发,再次从后方无声无息罩住他。他倒不觉得恶心,反而很惊奇,很想转身看看,根据《搜神记》的说法,鲛人能活千年,泣泪成珠,焚膏为烛,却不知长什么模样,吃不吃人,还未想完,便觉后颈一痛,不省人事。
几个教众从司徒雅怀里接过司徒锋。居养华擢着九龙杯,游到司徒雅身旁,两人迫不及待,借着夜明珠幽微的光芒,看罢九龙杯底盘上的阴刻小字。
所谓的能让山河易色、舆图换稿的九龙杯,原来不过是皇帝的一篇罪己诏——
大意是讲,皇帝他少不更事,听信奸臣凌宝元的谗言,废后而改立凌宝元之女为后。这俩父女威行朝野,建立乌衣卫铲除异己,勾结污吏敛财分地,无所不为,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彼时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常锐,有心整顿吏治,孰料事与愿违。常锐制定的充盈银库的国策,很快变成了凌党搜刮民脂的对策。国朝日暮途穷,每况愈下。
皇帝麾下死士一日探报,凌宝元煽动群臣,称他昏庸无能,待太子年满六岁,就要逼他让贤,将皇位传给太子,太子即是凌后长子,名为韩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他被逼无奈,一狠心,趁凌后不备,将韩璿和常锐幼子掉了包。常锐幼子和韩璿神态颇似,然而左膝有颗小痣,韩璿则无。
他指望常锐之子坐稳皇位,长大之后,知恩图报,继承常锐之志,为他铲除鹰犬,肃清朝纲,再将皇位还给他这太上皇。次年,凌后又生一子,名为韩寐,此子逆生,几乎害得凌后丧命。凌后不喜,专宠掉包的‘韩璿’。他则对韩寐加倍宠爱,晓之以理,又借泰山封禅的契机,领韩寐拜武当派掌门张鹤心为师,悉心教导。常锐与他商议,代州有能工巧匠,是为鲁一般,为人忠厚,拒突厥明大义,晓厌胜通盅术,可铸滴血辨亲的九龙杯,概呈此事,供韩寐与韩璿两兄弟日后相认,以策万全。
司徒雅看得犹如五雷轰顶,当今皇帝‘韩璿’竟然是常锐之子,而真正的韩璿,竟然是暗卫九。
居养华崇拜地望着司徒雅,他家教主果然有眼光,竟然能拿真龙天子当暗卫使唤!
教众泅水将司徒锋抬上岸。司徒锋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中万物无比浩大,阴冷至极。半掩的门牗很高,高得像是天宫,光是面前的门槛,就足以供他藏身。
黑漆漆的门牗内,传出女人语无波折的声音:“你想好了?”
另一个声音怯怯问:“会不会痛?”
女人冷冰冰道:“只要你忍受得了皮肉之苦,你会变得举世无双,天下无敌。”
司徒锋嗤之以鼻,倘若真能天下无敌,谁会忍受不了皮肉之苦,里面那小孩儿竟然怕痛。
那稚嫩的声音问:“它会不会咬我?”
女人缓缓道:“你不听话,它就会咬你。”
小孩犹豫道:“娘,变成那样,还会有人喜欢我吗?”
女人叹了口气:“莫说喜欢,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愿意,为娘就去找锋儿。”
小孩鼓起勇气:“不行,他是我弟弟。”
女人作势:“那为娘就去找嵩儿。”
“不行,他是我哥哥,”小孩这一回语气极其笃定,“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你对嵩儿倒是很上心。”司徒锋似乎发觉,那白衣女人有意无意朝外瞄了一眼,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那女人的声音倏忽变得和蔼可亲,“告诉娘,这家里,你最喜欢谁?”
小孩沉默了半晌:“……都喜欢。”
女人促狭道:“小骗子。虽然,为娘和你爹都最喜欢你,但你最喜欢的是你大哥,对不对?”
小孩低声道:“雅儿最喜欢大哥,也很喜欢爹娘。”
司徒锋觉得这话无稽恶心。但奇怪的是,他不单感到恶心,而且还感到愤怒委屈。好似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心智不足的三岁孩童。
他恍惚看见一个小孩从他藏身之处跑了出去,他只好起身跟上,这身形模糊的小孩,又找到一个正在挥剑习武的少年。这少年一脸沉稳,谛听小孩幸灾乐祸告状。
“他真的这么讲,”少年疑道,“他最讨厌我?”
少年牵上小孩。两个半大的孩子,埋伏在一间厢房的门后,兴致勃勃等待着。
司徒锋不明白这是在等什么,但他突然眼前一亮,有个小家伙费劲迈过门槛。垂髫还未束起,水嫩的脸蛋,柔软的黑发,裹在小巧的雪白绒帽、做工精细的羊裘翻领之中。乍一看,像团兔子。
少年猛地把门关上。像是兔子的小家伙吓得回过头,惊惧地看着司徒锋。
司徒锋莫名其妙烦恶,抡起竹剑朝小家伙脑门打去。小家伙跌坐在地,捂着眼睛,哽咽了两声。
少年喝道:“不准哭!”
小家伙果然不哭,只是默默地坐着揉眼睛。司徒锋心中一紧,小家伙揉在掌心的泪水,混杂着脏乎乎的血尘。那俏生生的脸蛋上,自右眼睑到脸颊,有长长一道划伤。
司徒锋不由自主,笨手笨脚撕开小家伙攥紧的《千字文》,胡乱替小家伙揩却血迹。
他想起来了,这件事他幼时的确干过,却怎么也想不起,他那时打的到底是谁。
此时看来,他那一剑全然称不上招式,但打的很快,足以划瞎这俊俏小家伙的眼睛,但这小家伙竟在一瞬间,本能地闭眼后退半步,跌坐在地,因而只是破皮出血。万幸万幸。
小家伙终于哭出了声:“还我千字文……”
司徒锋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出闹剧,时而置身其中,时而置身事外。
少年推开司徒锋,捂住小家伙的嘴,将小家伙搂在怀里。
司徒锋本想哄拍抚慰,瞧少年那架势,却无从下手。他焦躁地看着两人搂搂抱抱。他不明白,那小家伙怎那般娇气,才挨一下打,就受伤掉眼泪,简直就像小姑娘。那哭包是小姑娘吗?
他懵了懵,他只知道,爹讲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妮子才爱哭。
他忍不住骂道:“哭什么哭,小妮子!”
少年噗嗤笑了:“他是带把的。”说罢扯开那软绒绒的羊裘,拨出个东西给司徒锋看。
小家伙面无血色,浑身发抖道:“会痛……”少年不理,曲指无聊地弹着小家伙腿间的东西,好像惯于如此行事,而且乐趣横生。少年要司徒锋也弹着玩。司徒锋不感兴趣:“和我一样的。”
小家伙轻声告饶。少年道:“你讨厌我,我干嘛对你好?”
小家伙背书般一字一句道:“雅儿最喜欢大哥。”
司徒锋觉得这话很假:“你说谎。”
小家伙机灵道:“也喜欢三弟……”
司徒锋想起了他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没骨气!谁要你喜欢!”
少年似乎很满意那个最字:“喜欢大哥该做什么?”
小家伙眼睛水汪汪地,提心吊胆看着少年。少年指脸颊。小家伙终于懂了,认真亲了少年一记。
少年道:“大哥也喜欢你。我们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告诉爹。”
小家伙捂着脸上的血痕,点点头,又犹豫道:“可是……爹要带我出去看灯会。”
司徒锋听得很不是滋味……他也很想去看上元节的灯会。一家人,手牵手,热热闹闹的。
少年嫉妒道:“瞎说,爹都没有和我们讲过。你就是想去和爹告状,是不是!”
小家伙摇摇头。怕事的少年摘下小家伙的帽子,扔给司徒锋。
司徒锋戴上了,竟然很合适。他穿起那件精巧的羊裘,挑衅地看着小家伙。
脸上带伤、仅仅穿着底衣、赤着双腿的小家伙,不发一言,静静看着。
司徒锋大笑,欺软怕硬的傻瓜,逆来顺受的怂蛋,怎么可能和他是一家人?他推门而出,雪光将明暗隔开。前路空无一人,再回头那厢房也已消弭无踪。
☆、第五十八章
龙门山的另一侧;隐隐传来鸣金收兵的动静。
司徒雅坐在山洞篝火边;拧干发梢,一脚踹开梦呓不止的司徒锋;打量山洞中的水渠,这水渠的一端衔接白龙湖的溶洞;而另一端穿山而过,不知通向何方。